几个学生在我的研究室门口探着头,互相推来推去,是我担任导师的那一班,显然是有话想说,又不好意思。我停下手边的工作,把电脑键盘推进去,将椅子旋转一个方向,对他们招招手: 进来吧。 几个大孩子进得门来,一个说 老师你在打稿啊 ;一个说 老师你吃饭没 ;另一个说 这几天变得好热喔 ,但我知道他们要说的肯定不是这些,便微笑地等候着。东拉西扯之后,有个比较冲动的学生终于问了: 老师!你是不是要离开了?
我的微笑僵了僵,唉,又来了,为什么每一年都要来这么一遭?
离开?去哪儿啊? 我问。
就去别的学校教书啊。不教我们了。老师,你不要走啦,我才上了你一门课耶,还有好多课没上啊。
谁告诉你们,我要离开?
答案果然不出所料,永远都是学姐啦、学长啦,谁也说不出一个名字,总而言之,就是流言传来传去传不停。大家都用一种忧愁的神情看着我,感情比较丰富的甚至下一刻就会流出眼泪来。好像我是一个素行不良,常常会落跑的教师,但我除了一九九七年到一九九八年在香港任教之外,一直都与我的母校长相厮守的啊。到底是为了什么,我看起来像是个随时会离开的人呢?我的身上缺乏一种安定的气质吗?我曾在无意间流露出倦怠感吗?这真是一件令我困惑的事。
前几年我确实受到一点情绪上的干扰,这一次再听见却很能自娱娱人一番: 偷偷告诉你们啊,我本来是要离开的,因为我要回我的故乡火星去,我是火星人喔,看不出来吧? 学生笑出声来,一扫面容上的忧沉。我继续说: 可是啊,UFO已经客满了,太多火星人要返乡探亲,我只好等下一班啰。 顽皮点的学生很投入: 老师下一班可以带我们一起去吗? 可以啊。 我点点头, 有签证就可以。 一阵欢快的笑声中,学生心满意足的出门去了。
我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说给朋友听,可是,朋友并不笑,她很严肃地问我: 到底是谁这么希望你离开?你有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?
我总是会离开的啊。 我未经思索却流利地说: 每个人都会离开的。不是吗?
朋友没有说话,我们沉默了一阵子。然后,转换了别的话题。
我其实说出了一个事实,不管愿不愿意,所有的生命都会有离开的一天,只是,很多时候我们不想面对,以为不面对就会来得晚一些,或一直不来。但,它终究会来的。
当我们走进一座开满繁花的校园里,迎接属于我们的大学生涯,躺在草地上数星星,从沙坑上一跃而过,快乐地尖叫与奔跑,我们其实正在离开,离开青春年华。当我们牵着恋人的手,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,等待着红灯熄去,绿灯亮起,我们环顾四周,觉得没有一个人像自己这么幸福,我们其实正在离开,离开意乱情迷。当我们开着顶级房车,出入高级俱乐部,月薪比别人的年薪还高,觉得自己正站在事业的巅峰,我们其实正在离开,离开冒险犯难。
当我们觉得正在获得的时候,已经在失去,其实在离开。
然而,人与人之间的聚合与离开,才是我们最深刻的感受。
某些人的离开,对我们的生命形成某种暗示与意义,这影响甚至终其一生。
不告而别 ,应该是最经典的一种。我的一个女性朋友,从念高中的时候就暗恋一个男生,那个男生高大、英俊,跃身投篮令全校的女生为之疯狂。她只是许多仰慕者之一,可是,在毕业舞会时,这位篮球校队队长竟来向她邀舞,她差点站不起身子,傻傻地说: 我不会跳舞。 队长牵扯着嘴角,扯出一个阳光璀璨的微笑: 我教你,你就会了。 我的朋友跳得仿佛有七只手八只脚,自己觉得糗到不行,恨不得能挖个洞钻进去,队长却在送她回座的时候,轻声对她说: 最后一支舞记得留给我喔。 她脸红心跳的差点休克,最后一支舞确实是和队长一起跳的,这一来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 原来是她 ,每个女孩都这么想; 为什么会是她 ,比较刻薄的女孩则这么想。
考完大学的那个暑假,是朋友生命里的黄金时段,被黄金包裹了的,每一个刻度都闪闪熠熠。队长带着她去练球;带着她去飙车;带着她去游泳,她忽然站在了世界的顶端。大学放榜了,他们俩都考上北部的大学,一个国立,一个私立,开学之前,队长带她去一家法国餐厅庆祝,点上蜡烛吃晚餐,桌边还有小提琴手,队长在悠扬的琴声中起身,变魔术一般的拿出一条白金项链为她链上。那一刻,我的朋友以为队长要向她求婚了,虽然才十八岁半,但,她知道这是她一生最好的选择,她已经准备好说 我愿意 。然而,队长俯身轻轻吻了她的面颊,再没有其他的举动了。队长的家境很好,是大家都知道的事,我的朋友那么年轻,根本没在意这件事,她只想和她的梦中情人厮守一生。?
然而,那却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,篮球队长不告而别了。我的朋友想尽一切办法也找不到他,后来甚至直接找到他家里去,他的父母淡淡地说,儿子出国留学了,如果想和她联络自然会联络。我的朋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,伤心欲绝,她的直觉告诉她,是队长的父母亲不同意他们交往,为了拆散他们才送走了儿子。可是,为什么他竟连一通电话,一封信也没有呢?她百思不解,怀着忧伤的情绪进入大学。她的纤弱与轻愁吸引了许多男生的注意,但,她没办法正视他们任何一个人,她有个独一无二的情人,在海角天涯,永不能重逢,却也永不能遗忘。
直到她毕了业,进入一家日商公司,遇见一个很照顾她的学长,情况约略有些改变。她一开始就告诉了学长十八岁那年的故事,她生命里最繁盛的一次花开花落。学长蹙了蹙眉: 听起来没发生什么事嘛。 这样的反应惹恼了她,她开始挑剔学长,捉弄学长,奇怪的是学长从不生气,总是笑呵呵的容忍她,弄到后来,她有点不好意思了,别的同事说他们是一对,她也不十分否认,倒真成了一对。
正式交往一年之后,她搬进了学长的家,那是学长前两年就买下的三十坪公寓房子。搬进去那天,学长送她一颗小小的钻石项链,换下了她已经戴了许多年的白金项链。她把白金项链收进盒子里,却在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,梦见重回十八岁的篮球场,空荡荡的球场中有一个男生在投篮,砰!砰!砰!每一下都好响,连地板都被震动,她走过去看,不是,不是校队队长,而是他的一个哥儿们。她问他: 他到哪里去了?他为什么都不跟我联络? 那个男孩抱住篮球,黑亮亮的眼睛盯着她看: 我知道为什么,但是,我不能告诉你。 她注意到男孩子有很长的睫毛,接着,她便醒了,在深深的惆怅里。
她戴着钻石项链,三年之后,决定要嫁给学长。就在结婚前一个月,她收到一封辗转寄来的信,是篮球校队队长。很简单的信,写着: 我很难解释当年发生什么事,但,我一直没有忘记过你。这些年我走过许多国家,许多事发生在我的生命里,我终于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,这决定必须有你的参与,因为你对我而言是无比重要 来了,这一天终于来了。二十九岁的她,仿佛又回到十八岁,那么激动,那么慌乱,那么多澎湃汹涌的情绪。他走遍世界,还是无法从旧感情中走出来,他现在向她伸出手,完完整整的表白与等待,他贴心的连机票也为她寄来了。
我的朋友失魂落魄了几天之后,对未婚夫说出了自己的决定,她要飞去美国,飞去悬念了十一年的初恋情人身边。未婚夫真的惊呆了,他问: 那我呢? 我的朋友没办法回答,她连此去是凶是吉也不知道,只是,这是她生命里一个待解的谜面,她必须去解开它,哪怕是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。她知道这样做很不负责任,但,这是她唯一的一次机会了,她无法拒绝。
飞到旧金山,篮球队长来接机,她很惊讶地发现,他比以前更添增魅力,却一点也没见岁月痕迹。她将白金项链指给他看,他微微笑,眼里却有千言万语,如果她没看错,其中有些为难与歉疚。吃晚餐的时候,他终于向她坦白,他说他是邀请她来参加婚礼的,他要结婚了,对象不是女人,而是男人。他说,其实一直都是男人,唯一的一个女人,是十八岁那年的她,他说他以为可以成功的,和她在一起很自在,也很舒适,只是少了一些什么,使他终于认清自己。他对父母坦承一切,惊惶的父母亲把他送出国。
我的朋友呆呆地听着,忽然想起梦中那个男孩子,她记起来那个男孩是如何用一双焚烧的眼睛盯着他们看;她记起来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遇见那个男孩子;她甚至记起头一次队长带着她去练球,那男孩把球捶到队长脸上,队长的鼻血流下来,却一点也没动怒。一切忽然无比清晰。一切其实一直都是清晰的,一切有迹可寻,只因为那一出 不告而别 太抢戏,竟使她迷昧好多年。长睫毛的男孩说他知道为什么,但不能告诉她。她在回程的飞机上独自发笑,不能遏止,笑到泪流满面。
我的朋友讲这个故事给我听的时候,她的第二个孩子正在房里熟睡着,她是幸运的。她飞回家的时候,未婚夫已经买好机票,打算到美国去抢人了。 不负责任的男人,当年说走就走,现在凭什么和我争老婆? 这个送钻石的男人可不是轻易退缩的。
我听着她说这个故事,忽然想起一些温柔的诺言,比方说: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,这句话其实充满虚妄。就算我们始终相爱,然而滴答滴答,时间是一个沙漏,没有人能够不离开。我曾聆听过这样的一句话,发自肺腑,一股难以言喻的忧愁的预感攫住我,我阖上眼睛,落下泪来。
但我知道,唯有深切相爱的人,才会相信,爱的力量坚实,足以抵抗一切的离开与失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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